第一篇
十二月一日,维尔纽斯时间晚上十点,我独自一人搭上了前往塔林的长途巴士。接下来的行程,预计将一路穿越波罗的海与北极圈:从爱沙尼亚出发,乘船抵达赫尔辛基,再沿着芬兰腹地北上,经奥卢、罗瓦涅米、伊纳里,最后越过国境,途径挪威的 Bugøyfjord——最终到达欧洲大陆的尽头。
老实说,我在旅行中最讨厌的部分一直一来就是舟车劳顿:光是看见那张在惨白的LED灯下的时刻表便足以令人气馁:从维尔纽斯到塔林,八小时;从赫尔辛基到北极圈,更是整整十八小时。甚至还未计入中途的等待与渡轮。但好在这次有些不同。
车行约莫两小时后,我们抵达了考纳斯。五位学生在站牌前登上巴士,四女一男,其中一位女生坐到了我旁边。出于礼貌,我与她攀谈起来;她说她叫 Ronya,而他们五人都是德国人;这让我心中一阵惊讶,也不禁感到欣喜(只因这车上挤满了法国人,而我对这个民族一向可以说是心存偏见,或许是年轻时在法语课上的懈怠所致吧,那种带着困惑的反感至今仍在我的记忆中翻腾。)但无论如何,很快我们便热络了起来;我用德语与她侃侃而谈,说起了自己在奥地利蒂罗尔求学的那两年,每日在阿尔卑斯山支峰的照护中上下学,与那两位性格截然不同的老师:一位是奥地利的林茨人,另一位则来自南德意志巴伐利亚。
她告诉我,她来自耶拿,并问我是否知道那座城市——我当然知道,哈勒就位于耶拿的北边,那是我一位挚友的故乡;在过往探访他时,我也顺道去了埃尔福特、莱比锡与德累斯顿。唯独耶拿,还留在我旅行地图的空白角落。
车内光线昏暗,夜色愈深。Ronya从背包中拿出一盒浅蓝色的药片,递给我两粒,问道:“你要试试吗?” 那一瞬,我脑中闪过竟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——她不会是个毒贩吧? 她笑着解释,说自己有浅眠,出门习惯带安眠药。 “你知道吧,”我笑着回她,“跟刚认识一小时的人说这种话,真的蛮可疑的。” 她也笑了,意识到自己的突兀。
最后,我还是接过那两片药,配水吞下,戴上耳塞,让自己沉进这辆巴士漫长的夜路中。
第二篇
清晨,车上的广播突然的叫醒了我们。“我们提前到达塔林了……请注意,晚上五点,前往赫尔辛基的船将会从港口出发,”司机说。
外头天色仍暗,空气湿冷。我们六人背上行李下车,站在细雨与迷雾交织的街头。 “现在是四点半。”我看了眼手机说。 原定清晨六点才到的车,竟提前了一小时抵达。 “这时候还有咖啡厅开着吗?”我们低声讨论。塔林的街道在昏黄灯光下沉默不语。
接着,我们便开始以一种散步的悠闲姿态,在雨中,朝着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而去。

这家店并不大,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墙体与地板在暖气的加持下更显舒适,从沙发上向落地窗的方向望去,是深蓝的天与橘黄的街灯对映;也是从这时,我们才开始认识彼此。除了我以外,其余五人原本就彼此认识——嗯,讲的更清楚点,这个“认识”指的仅仅是知道彼此的名字与所学的专业而已。
Linh,越南裔的德国人,生于乌姆。她仍然用筷子吃饭,但除此之外,身上几乎没有亚洲的痕迹。而我也说不上为什么,但她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感到温柔与接纳,好像她能自然地理解我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细节与情绪。于是,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朋友。
Carmen,是Linh的同学,两人同在乌姆大学读心理学硕士。她性格则内敛,寡言,看似稳重,却时常做出一些天真而可爱的举动,总在不经意间引来一阵笑声。
Tabea,聪慧,温和,是那种总能在关键时刻拿出主意的人;Ronya与她个性相近,两人几乎成了这次旅行的双轴,默契地推动行程前行。
Paul,除了我以外唯一的男生,外向、博学,有领袖气质。他在立陶宛医学大学的登山社的主导过了许多活动,热爱自然。以至于在之后所有的滑雪、夜游、以及徒步中,他都成了不容置疑的领队。
至于我——大概像个灵活的异乡人,游走在他们之间,开启话题、拍照,维持旅行的欢快气氛。
早上九点,Ronya告诉我们她得留下来上网课,叫我们可以先去别处逛逛。我们这才惊觉,居然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了。
外头依旧阴暗,天并没有亮,只是由黑转深蓝。我当时说:“总算早上了……只是这也不算天亮,顶多算‘天蓝’而已。” 原本细细的雨,已经变成带雪的冷风。但我们毫不犹豫地穿上羽绒外套,走向塔林旧城的街道。




中午,我们来到了 Balti Jaam Market,一座混杂着传统、观光,同时也是爱沙尼亚最大的市集。在那里,我提议尝试一家网上评价极高的本地汉堡店。结果,果然不负盛名。
那或许是我在欧洲吃过最出色的汉堡。不到十欧元,牛肉与培根现烤、微焦,肉汁丰盈。黄油面包松软不腻,自制的辣椒酱、酸黄瓜、生菜与洋葱平衡得恰到好处。薯条炸得干净,口感轻盈,连 Paul跟 Tabea都忍不住赞美起来。

饭后闲逛时,我们意外闯入了塔林的圣诞市集。雪花开始落下,空气中弥漫着肉桂与热红酒的气味。我们围在一个摊位前,每人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果茶,站在寒风中不说话——却仿佛都沉浸在这座城市里,沉浸在某种无名的、开始发酵的情感之中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