契机

今天听泰国传统莫兰音乐时(又称依善音乐,因其发源自泰国东北依善地区得名)听到了这首 “ลำเพลินมีเมียแล้วไป(快乐的男人早就有老婆啦)” 并发觉它和我很喜欢的一首柬埔寨音乐——“ម៉ាពីនក មកពីណា(君自何来?)” 有着极为相似的旋律与调性,但风格却又大相径庭。遂起心动念:“嗯,要是能把东南亚历史,艺术与文化发展做分析比较的话,肯定很好玩吧!“
历史
而两者音乐风格之所以相仿,其实也跟伊善地区的民族复杂性有关:伊善(อีสาน)是泰国种族与文化最多元的地区,同时也是最贫困的地区。在古代,这里先是被吴哥时期的高棉帝国所征服(如下左图),后在十五世纪中期被泰族人建立的素可泰王国与阿瑜陀耶王国攻打,再被北边的澜沧(今老挝)人占领,并最终失去吴哥城,迁都金边。这也代表着高棉帝国的彻底衰败,并随之进入了所谓的柬埔寨黑暗时期。
重要的是,是什么导致高棉帝国的快速衰败(几乎是在两代人以内的事情)一直以来都没有百分之百确凿的证据与史料;最有可能的论证是:在十二三世纪初,吴哥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人口定居点,而这七十五万人口带来的大量开发对于周遭的生态,是无法在短期内复原的伤害;这也和我们讨论到的伊善音乐特色有相关——当时吴哥城北方便是伊善,和泰族国家内部得天独厚的土地生态不同,泰国人会说泰国 “ในน้ำมีปลา ในนามีข้าว(水里有鱼,田里有米)” 所以无需特别努力就能有所收获,和埃及人一样,他们有着因水文和环境塑造出的一种乐观的,闲适的态度。可伊善这片后被占领的土地,不论在高棉时期抑或是上个世纪的泰国,都被认为是边境中的边境,乡下中的乡下,只因呵叻高原的土质干燥,加上雨季不长,因此此地长期受干旱与收成不佳困扰,这也导致了当地民歌——也就是莫兰(หมอลำ)音乐——成为了平民在困苦之地所仰赖的艺术;最初,莫兰音乐是一种宣传佛教教义与说书的歌曲,到了后期,人们将它节日化,生活化,而歌曲内容多表述了一种在困顿与哀愁中的乐天知命,其内容可以是离开故土寻找工作的故事;农村的男孩没有女孩看的上的故事(如กันตรึมสกา讲述 “农村小伙没人看得上,外国的洋女婿丈母娘可喜欢了”);或是单纯且欢快的派对歌曲,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氛围。
莫兰(หมอลำ)音乐的重要性也可以从其泰语名称中得知:หมอ 代表的实际上是医生,而 ลำ 是吟唱的意思,所以其实是吟唱的医生的意思,不同于当代泰语中的歌手 นักร้อง——นัก 指某者、某人,而 ร้อง 则是唱歌、或哭泣、叫唤。
从音乐中,也能看出柬埔寨与高棉文化在当地的交融是和谐,而非对立的存在,如下方这首 “รักบ่าวอีสานใต้(我爱上南伊善的男孩)” 便是很典型,并且相当知名的一首曲子:
内容大致说了:
แต่เว้าภาษานำอ้ายบ่เป็น / 但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 แต่เว้าขะแมร์นำอ้ายบ่เป็น / 我不知道如何用高棉语和你交流 อยากให้สอนร้องเล่นเพลงกันตรึม / 多想要你教我唱Kantrum啊
另一方面,柬埔寨本土又有着独树一帜的音乐特色。
从高棉帝国时期开始,直到十四世纪,也就是衰落的前一百年,高棉都还处于文化与艺术的盛世。在阇耶跋摩七世的时代,他把音乐艺术作为王权表现与宗教感召的工具,因此,柬埔寨音乐优雅,缓慢,及清新的调性也就由此定调,直到二十世纪初都是如此——这种 “皇家音乐” 便是柬埔寨歌曲的内核,且不同于伊善音乐的快节奏与庆祝感。如同下面这首 “រំដួលដងស្ទឹងសង្កែ(马德望的鸡蛋花)”,由 Sinn Sisamouth 所作,他被称为柬埔寨的猫王,作曲据闻超过千首;在西哈努克国王掌权的1950~60年代初期,柬埔寨的艺术迎来了第二次的黄金时代,其中诞生的就有他,还有著名歌手如 Eung Nary, Pen Ran, Ros Serey Sothea 等人,他们在殖民过后的资本主义社会,很快便学到了西方摇滚与爵士的精髓,并将其与古典且优雅的柬埔寨风格相交合,创作出了新一代的柬埔寨音乐,这种热带风格搭配上现代音乐听起来相当有原始、异国感,故许多人称其摇滚或爵士为 “迷幻爵士” 或 “迷幻摇滚。”(可惜好景不长,上述提到的这些人将在我所述的下个十年内——也就是红色高棉夺位后,进行大屠杀的年代——全部死亡,或是失踪。也是直至2010左右,这些过去丢失的音乐才再一次被西方游客所找到并重视。)
乐理
在乐理上来说,这两者音乐的相似性第一是体现在特色乐器 แคน (竹笛)上,而后还有泰国的 พิณ (伊善琵琶)与 ទ្រខ្មែរ (Tro / 这个词真的没有中文译法,至少我翻译不出来,但它是类似二胡的乐器) 和ចាប៉ីដងវែង(长颈琴)。值得注意的是,造成上述这种曲风快慢、有没有节庆与欢乐感的差别就在于伊善琵琶的节奏感非常强,且音色响亮、节拍快;反观柬埔寨的 tro 与长颈琴则多用于缓慢拨弹,以长音和颤音居多,增添了一丝稳重与故事感。另外一点就是,柬埔寨相较于泰国音乐,多了更多的打击乐元素,这也导致他们在发展爵士乐时能够适应的非常快。
那,为什么即便风格、节奏、情绪都如此不同了,这些音乐听起来仍有相同的调性呢?
这便要讲到第二点,乐理结构:很多伊善民间音乐的旋律是直接承袭自高棉古典音乐的,他们大量使用的都是五声音阶(Pentatonic),这个音阶的特点是它没有半音,旋律线条自然也变得顺滑优美且不尖锐,其造成的结果就是,无论旋律怎么变化,听起来都会有极度相似的味道,再加上两者语言的相似度,能更好的通用这种音阶。
下图是最上方两首歌的旋律轮廓分析(纵轴为音高,横轴为时间),可以看到,两首歌都大量用到五声音阶与简单小调旋法,而不同的地方则是在伊善音乐中,0-4至8-12秒的时间段中,音高幅度变化急促、但微小,而相反的,柬埔寨音乐就没有急促的音调变化,而是会在某时间段内趋高或渐低。
